2024 年终总结

2024,这个三月,我纵身一跃,跃入热带小岛的日光里。这里阳光和雨水都异常充足,只是没有风。今年我留下的文字比往年都多,日记里的时间也更加连贯。我一直想写一篇上坡的感受,为《上坡两个月小记》开了个头,没有结尾:

从重庆飞往新加坡的飞机上,我坐的是靠窗的位置。上一次前往新加坡还是八年前的 SAT 考试,但我对于当时坐在什么位置上已经毫无印象了。同样地,我也不太记得七年前去加拿大上学的时候,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那漫长的 12 小时的航班,或者是到达学校的第一天,是怎么拿到宿舍的钥匙,又或者是,我到底有没有在学校那条结冰的下坡路上摔过跤。

这些记忆像蒙特利尔的大雪落下,又在撒盐之后融化。

在十七岁的年纪,我总是向往着快速跑进新的生活,进入新的阶段,新的就是好的,新的覆盖旧的,新的是无限大的。每次换手机的时候也洒脱地不去同步旧手机上的照片,从空白相簿重新开始。十几岁的小脑瓜相信向前和重启就是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,于是很少停下脚步回顾过去,或是花时间审视当下的生活。好像走过了很远的距离,但记忆的雪水蒸发后也无从追溯。

当时的我除了网购体验外,没什么想抱怨的。这里有我期待遇见的人们,有一份各方面都还不错的工作,有那么适合游泳的阳光,还有我即将开始的力量训练。今天恰巧查看了训记的 2024 年报,它说我这一年「勤奋」。虽然不如接下来的几个「惊人」,「大佬」或者「神」听起来有气势,但总归还是美德。健身这件事早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,甚至,它有着更特殊的位置。它是我任何时候想进入就能进入的安全空间,即使心灵暂时出走或者失控,做高位下拉时背阔肌和大小圆肌的收缩与伸展,让我和我的身体紧紧相连。我叫得出肌肉的名字,想象得到它们的位置。

然后,七月初,我像往常一样和婆婆视频。视频里的她头发刚修剪过,穿着粉色的夏装,走在街上绝对算个精神的小老太太。只是现在背景是医院的白色床单,鼻子里插着淡绿色的氧气管,而死亡潜入我的梦中,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。几天之后我飞回了重庆,婆婆在家,她还是很想让我午睡,凉席上平铺着我从小盖到大的褪色橙色毛巾被,还有她的富贵牡丹花图案的玫红色毛巾被。我和她在阳台手臂挨着手臂,因为健身的缘故,我长壮了一点。我在心底发问,你说婆婆身上的肉,是不是都长到我这里来了?

后来我还回了几次重庆,不过,我也去了巴厘岛。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两人吃到了意料之外的惊艳晚餐,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也在漂流途中,在猴群的注视下吸溜吸溜地享用了豪华杯面。留下的影像是,遮天蔽日的手指,承载着生日愿望的小小蜡烛,在街上孩子般地打闹,海边狗追狗,打瞌睡,还有打瞌睡。也会有一些心情复杂的时刻,那些精致的 brunch 和昂贵的瑜伽服饰遍布破烂的,雨天完全无法行走的小巷里。不过,稍微离开市区,尽管车颠簸在不平整的路上,透过车窗,我看见天空中还有风筝,草地上还有足球,居民的家门前还有虔诚的祈祷,我想我也不必太难过。

我一直是个爱哭的人,2024 也不免掉了很多眼泪──害怕的,生气的,困惑的,悲伤的,苦闷的,幸福的,感动的,遗憾的。有的被薄薄的白色纸巾吸收,有的被床单,有的完整地滴在木地板上,发出一声响,有的通过网线也落在朋友们的眼里。我的眼睛在第二天倒是不怎么肿,于是哭的时候更加肆无忌惮了。还有这么多的眼泪,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,来自世间万物的微妙因子仍然牵动着我的神经。我还看得见影子用舞蹈述说风,光穿过秋千的锁链魔法般降临在我的笔记本里;我知道窗外那棵有亮眼橙色果实的树是槟榔树,坐在飘窗上数出它有五层楼那么高;我遇见白色的蜥蜴嗖地藏进儿童乐园长凳的缝隙里,手掌那么大的蜗牛安静地贴着水泥花坛的边缘。

而批判性社会科学的严重错误正在于,它几乎完全忽略了美善的事物,忘记了光明也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—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这些光明让它最阴暗的观点都显得不再那么阴暗。

段义孚 《我是谁》

我想继续靠近这些美善的事物,即使是透过眼泪。

或许牛车水的鸟听见了我的心愿,用从天而降的鸟屎祝福了我,只是幸运的我不得不将这祝福送进地铁站卫生间的水流里。幸运的我,在这一年里听见家人对我说「我们想你」,朋友说「我永远支持你」,能和多年未见的小学同学在鱼洞点一桌子的芋圆,和中学同学在万象城吃可颂,和大学同学在新加坡吃早午餐。嘿,我有在好好照顾我收到的那株鸟巢蕨。我向对植物颇有研究的朋友寻求了建议,他说记得保持土壤湿润,它很好养的。于是我现在会时常在敲完键盘的间隙摸摸它的土。

好吧,但我必须得承认,有一段时间我忘记了给它浇水。我看见它,但我没有动弹。由于日记的空缺,我不确定我到底多少天没给它浇水,或者我有没有给自己浇水。没空缺的时候,我记下了一些破碎的睡眠:

半夜又突然醒来,两次,不敢看表,像往常一样根据天色判断时间。热带的昼夜交替非常稳定,如果睁眼时天微亮,那是个好消息。这次它一片漆黑。

……

头疼,每天每天的头疼。

年末,我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对待睡眠问题,飞回重庆,挂了睡眠障碍科,在一系列检查之后被诊断为脑供血不足。医生给我开了扩张血管的药物,但我不得不面对这种药并没有起作用这一事实。不过,排查之后我也少了些恐慌和紧张,该游泳游泳,困了就睡,饿了再吃,记得保持土壤湿润,时常浇水。

我不懂鸟巢蕨的语言,不过我猜它也没有骂我,只是沉默着将泛黄的叶片呈现在我的眼前,我也带着歉意沉默地修剪掉了一部分。

刚刚浇水的时候,我发现中心的泥土里有几根未成型的绿色硬芽。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,我赶紧向 ChatGPT 提问。它说是的,「新叶会从这个位置慢慢展开」。

鸟巢蕨的新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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